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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光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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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光好

滿朝文武陷入沈默,所有人都被這驚世駭俗的宣言震住了。

蕭澤聽了洋洋灑灑一大段,只聽懂楚閣老把自家夫人誇得天上有地下無,捂著臉嘻嘻笑起來。

薛閣老的桃木杖在地上“噠噠”敲了兩下,他一個激靈坐正了,喚侍衛:“你去牽馬,要快!”

又板著臉道:“眾愛卿還有何事要奏?”

可能是今日的早朝太過驚心動魄,等了一會兒,沒有臣子出列,禦座旁的李公公高喊了聲“退朝”,除了那三個不能動彈的病人,眾人都憋著一肚子感言行禮告退了。

想必朝廷下一月的邸抄,大有看頭。

羽林衛擡起兩頂轎子,薛湛接過裝有玉符的珊瑚匣,走到前頭替母親開路,離開時神色覆雜地回望一眼,見那兩個身影依偎在一處,目光一顫,垂下眼睫。

“七郎,你坐到娘身邊來,娘有話問你。”大長公主一夜未眠,又在早朝上耗費了太多神思,此時疲倦至極,卻不想睡去。

薛湛依言上了轎子,厚重黑簾垂下,裏頭飄出模糊的低語。

“那玉符……”

等人都散了,江蘺才放下袖子,拿手背抹了抹濕漉漉的臉,見楚青崖看著自己,笑得見牙不見眼,頰上一熱,在他胸口“啪啪啪”打了幾下,嚷道:“煩人煩人煩人!”

讓他們都看她笑話!

還惹她哭!

狗官討厭死了……

楚青崖不當回事,等小皇帝帶著太監宮女在奉天門內走遠了,將她打橫一抱,沿著禦道往橋上跑去。她嚇得蹬著雙腳,也不敢放聲大叫:

“你瘋了,這是什麽地方?快放我下來!”

他邊跑邊無畏地笑道:“夫人不是急著去考試嗎?陛下都準了,跑慢些就是欺君,我可等著在瓊林宴上沾夫人的光呢!夫人今早出盡了風頭,等殿試那日也要如此口若懸河、才思敏捷,你看到前面那扇大門沒有——”

他擡了擡下巴。

她摟住他的脖子,把未幹的眼淚蹭在他官服上,“嗯?”

午門從北面看有五個門,三明兩暗,此時文臣們從左掖門出去,武將從右掖門出去,正中央的那扇朱紅大門緊閉著,銅門釘成九九之數,在朝陽下金光閃耀。

“我也不求你別的,等你考了三鼎甲,向陛下再討個賞,讓我也跟你從這門洞裏走一遭,蹭蹭風光。我當年眼睜睜看著那三個不如我的書生從這兒出宮,嫉妒得半夜從床上坐起來罵他們,想想就氣得睡不著。”

江蘺“噗哧”一下,破涕為笑,又趕緊壓下嘴角:“你不準說笑話,不準說了!我今天要考試,魁星看到就不保佑我了。”

他一臉不屑:“你都笑多少回了,他在天上早看到了。”

“呸呸呸,你快把話收回去!”

一聲清亮的哨音從身後響起,原來是羽林衛騎著快馬從側門奔來,左手抱著一個布袋,“楚閣老,陛下說夫人未用早點,考試難免腹中饑餓,命小人簡單拿了些果腹之物,還有提神醒腦的香膏,等夫人高中,再設宴慶賀。”

江蘺心中一暖,這孩子年紀雖小,待人接物卻很有賢君仁主的風範,且心細非凡,將來長大了,不知能做出什麽業跡來。

楚青崖把她抱上馬,江蘺拆了袋子,裏面是幹荷葉包的金絲蜜棗、鮮桃杏脯、各式甜糕,旁邊擠著半個巴掌大的白玉盒。

她把盒子掛在項下,打開來放在鼻端深深一嗅,薄荷濃烈的清香直沖腦門,一點兒也不困了。

楚青崖看到色澤瑩潤的白玉盒,忽想起那兩枚白玉符,咬了一口近在咫尺的玲瓏耳垂,低聲道:“別人不知道,我可清楚得很,你十句話裏總有一句是假的。快從實招來,你和木察音手上的玉符,到底哪個才是真的?她都扮了九年,只要見過符,拿白玉雕一個就罷了,何必用稀罕的吐孛靡香?”

江蘺眼裏流出狡黠之色,豎起食指放在唇邊,“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。”

等出了宮門,將巡邏的羽林衛甩在了後面,她才慢悠悠地解釋:“只許她魚目混珠,不許我們偷梁換柱?晚上我在靖武侯府細想了一通,若是帶著真公主上朝堂,一見到陛下就得給假公主來個下馬威,挫挫她的銳氣,讓百官心生疑竇——”

一句話還沒說完,他就提高嗓音:“靖武侯府?”

“我就去,天天去,氣死你才好!”她回身撓了他一爪子,翻了個白眼,“昨晚剛回國子監,小侯爺就飛鴿傳書,把我叫回府,白露一個人忙不過來,帶醫師照顧她爹呢,這樣殿下回來後夫妻倆能見上一面。我在她院子裏迎接殿下和王總管、王老板,等他們沐浴後服了藥,就和他們串供,一句話一句話地演練,忙得團團轉……就為了在早朝上把那南越女人壓得死死的!”

楚青崖身為刑官,對證人陳詞極為敏感,早在王總管兄弟二人訴說木察音罪行時就起了疑心。他們身為囚犯,被灌了損害神智的藥,雖然被關押多年,但也不至於連“木察音給齊王生了兒子”這種隱秘也能從南越人那裏聽說。

還有安陽大長公主一口咬定他並非宣宗血脈,這實在出乎意料,與江蘺同他說過的證據並不相符。

他一聽“串供”,就知道自己猜對了,這小狐貍精也太無法無天,欺君欺臣眼皮都不眨一下,忍不住要開口教訓她,江蘺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:

“我可是為了你著想!木察音這種人,下手狠毒,連親生兒子都殺,必須以毒攻毒,她能做假證,我就做不得?跟她沒必要講仁義道德,誰講誰就死。要不是令儀把她劈暈了,她殺了小皇帝,下一句話就是自揭身份,跟你來個同歸於盡!我最慶幸的就是你沒發慈悲,演得和沒事人似的,一點兒也不心虛,算準了薛閣老他們遵循禮法不讓木察音當眾卸易容,那時候我冷汗都嚇出來了!”

楚青崖啞然,眸中的光黯淡下來,自嘲道:“我從來都是個冷酷無情的酷吏。”

她察覺到他的低落,攥住他溫涼的手,對他將夜裏的事一一道來:“令儀留了信,說他在宮裏有幫手,讓我看看殿下服藥後精神如何,是否能將她帶進宮去……”

進宮需要玉符,薛湛告訴她到時自會有人送來真貨,木察音手上是香脂做的假符。

卯時江蘺坐著轎子到了午門外,一落地就看到個小太監挎著籃子要出宮。那小太監好像認識她,熟稔地跑過來請安,搭個手的功夫,就在袖中遞來一枚光潤瑩白的玉符,說“物歸原主”。

江蘺瞬間反應過來,薛湛玩了一手九年前木察音使過的伎倆。

安陽大長公主的玉符早就被木察音奪走了,他備了個用吐孛靡香雕成的,在木察音拿出玉符後,將真符偷偷交給小太監,把假符放進漆盒,存在羽林衛班房。木察音以為他是訶士黎,對他很信任,恐怕在牢裏醒來就明白了。

薛湛臨時決定請她來,就是認為她有膽子帶證人上朝對質,除了她,沒人願意做這種極冒險的事,就算願意,也沒有她那樣萬裏挑一的辯才,能語驚四座。

俗語總說“富貴險中求”,書上也寫“禍兮福之所倚”,江蘺自從七歲開始,就靠違律背法的營生過日子,對這兩句話深有所感,她嗅到危險的氣息,第一反應不是退縮,反而是興奮。

信中指的“良機難逢”,一是揭穿南越人,二是為她自己謀利。抓出謀逆叛黨是大功一件,如果順利,她可以居功討賞,天子金口玉言,在朝堂上說出來的話就是板上釘釘,這個機會錯過了,這輩子再難有。

江蘺說到這,不禁對楚青崖嘆道:“怎麽就那麽難呢?人家考個試,書讀得好就行,我要考試,得先抓個逆賊在陛下跟前立大功。軍國大務,大貪大惡,奇冤異慘,今兒早朝上都說到了吧?我幹了你們刑部的活兒,討的卻是禮部的會試名額,想想就覺得好笑。還有啊,我現在後悔得要命,剛才為什麽不向陛下多要點賞賜!”

她氣鼓鼓地靠在他胸前,又嫌他不爭氣了,“傻狗,平時不挺機靈的嗎,我說我除此之外什麽都不要,是在暗示你多要點,銀子啊香料啊宅子啊,結果你倒好,也說什麽都不要!唉……我真是命苦,嫁了你這麽個榆木腦袋!成親六個月了,一點默契都沒有。”

楚青崖屈指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,“你才是榆木腦袋,我不要,陛下就不給嗎?我若明著要了,那群衣冠禽獸三天之內就要聯名上奏逼我辭官。”

居功自傲是大忌,況且他為她說的那些話,比漫天要賞更讓大臣們敵視。

他不提這茬,昂首望著遠方的藍天白雲,黑眼珠被陽光映得剔透純澈,“或許你考中了進士,再過上五年十年,女子就不用立了大功才能破例參加科舉了。”

江蘺精神一振,“這話說得倒不錯。再跑快些,夫人我要拿出看家本領大顯身手,讓你沾沾風光,見了同僚橫著走!”

“得令。”

楚青崖一抖韁繩,馬兒嘶鳴著向前沖去,四蹄在青石板上激起陣陣黃塵。眼前是一條寬闊大道,兩側的朱門青幡、高臺樓閣逝若流水,盛京的千家萬戶如同畫卷般次第鋪開,層層疊疊的黑色屋脊直要綿延到天邊去。

耳畔人聲鼎沸,挑擔的小販在叫賣,孩子們在院落中嬉鬧,不知誰家的讀書聲從綠楊蔭裏傳了過來,念著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”。江蘺回頭望去,只看到一片逶迤雲.墻,繁茂的綠意關不住地從墻頭溢出,向行人遞上幾枝開得極熱鬧的桃花,粉融融如雲霞出岫,紅艷艷似朝陽初升。

春風滌蕩過巷陌,將那些輕盈的花瓣吹得紛飛亂舞,有幾片隨風飄到面前。她用手捉住一片,朝他的臉一吹,看那枚小小的花瓣搔過他的鼻梁,拂過他的睫毛,落在了烏紗帽翅上,又被顛簸震起,輕飄飄地浮在空中,越飛越高,最後消失在萬裏晴空下。

頭頂天清如水,春陽和煦,雲彩也像一張明媚的笑顏。

江蘺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,聽著他咚咚的心跳,閉上眼輕輕地說了幾個字。

楚青崖一震,擡起她的下巴,在她唇上吻了一下。

“我知道。”

趕到國子監,已是巳時二刻。

楚青崖拴了馬,把官帽和外袍一脫,抱著她從寂靜無人的西墻翻進去,一路狂奔至監生號舍。江蘺連口水都來不及喝,扔了沈重的翠松金翟冠和命婦朝服,把學生的襕衫換上,她一邊換,楚青崖一邊給她梳頭束發,熟練地纏了一圈巾子,隨口道:

“你頭發不多,挺好弄的……”

她尖叫一聲,立時把剛才跟他說的悄悄話拋到九霄雲外,踩在他腳背上使勁碾,“再說一句明天就和離!”

不就是她頭發比他少嗎,勞心勞力才掉了一大把!

都是他不好!

江蘺怨憤地瞪著他,灌了杯冷茶,將布袋裏的糕點囫圇吞了幾塊,哢嚓哢嚓把桃子皮啃下來吐掉,叼著桃兒挎著昭文袋急匆匆出門,腳下生風。楚青崖不放心,跟在她後面去了辟雍大殿,春考已經開始了,有個學生搬了把凳子,坐在門外打盹兒。

那學生聽到腳步聲,困乏地睜開眼,乍然一驚,站起來攔住他們:

“裏頭在考試,你們不能進。”

江蘺道:“我是六齋來參加春考的學生,名冊上有我,宋博士舉薦的。”

學生指著線香:“這一根都快燒完了,先生沒說放遲到的人進來——”

楚青崖正要拿小皇帝壓人,卻見他“哎”了聲,伸脖子湊近江蘺端詳,“您不是那個……”

學生壓低聲音,十分感激:“若是我沒認錯,夫人您來過藏書樓,還給了我幾錢銀子過冬。”

江蘺這才想起來,“啊,對,就是朝廷來人講學那天,我想進去看書來著。”

她把楚青崖一拉,“我是他夫人,誥命牌子沒帶在身上,沒有國法規定嫁了人就不能來上學考試吧?”

楚青崖配合地點點頭。

學生對他們拱手作揖,“您進去吧,巡考的博士六十多了,眼神不好,您腳步輕些。”

又找名冊上的字號,“座位在後邊第三排右數第二個。”

江蘺喜笑顏開,把沒啃完的桃子塞到狗嘴裏,鬼鬼祟祟地踮著腳從後門溜進去了。

楚青崖雖有一堆麻煩事要做,但一時半會兒也懶得去衙門上值,就盤腿坐在拱橋下的綠草地上,放空心神,掰了糕點餵錦鯉,日頭照在身上暖洋洋的。

不遠處的齋房響起朗朗書聲,一群小孩兒嫩生生地念著“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”,他不禁哼起母親教過的婉轉小調來,把桃啃了個幹凈,拿樹枝在草地上挖了個小坑,將桃核埋進去。

等那位壞脾氣的甲首考完了,這裏會不會長出小苗苗來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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